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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小说】春天没有方向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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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是这样的人,不是一个巧言令色、搬弄是非之人。我也不是一个诚实的人。这就显出头一句话的不可信,可为了接下去说的,我还是要坦白。我既不搬弄别人的是非,也不搬弄自己的,这在未经思考时也许出自向善的本能,或是对外在与内在纷争下意识的回避。深思熟虑后却不止于此,而主要是意志的、道德理性的选择。有些人读到这一下子明白了:这是一个规则和教条的狂热者,一个拿腔拿调的人,言语间总透着一股道德优越感;又或者是个不愿承认个性的缺陷,对善恶过分执着的可怜人。我每一句叙述的语气,因是写在纸上的,更透出对书面形象的维护与深谋远虑来。为了达成自我展示的目的,我一定是拿一把剪子歪歪扭扭地修枝整叶了的。由此,不再有人把我说过的话当回事——我是个满嘴花言巧语的人了。可你们没法证明我只说谎话,因为不诚实的人也并非无时无刻都在说谎,而当我承认自己的虚伪,又刻意编出些假话以自我矫饰时,不就恰好印证了我诚实的一面吗?这是我给自己留的余地。你们对我半信半疑,我却不会丧失辩白的机会了。


我不是爱搬弄是非的人——你们不信了,可我能怎么办呢?我的声音如此细弱,像秋天叶子落到地上,只在被人蹂躏时漏出一点瑟缩的窸窣声。我就是一棵树而已,既不灵光,也无攻击性,你们享受着我身下的荫蔽,却在心里谋划着斩断我的四肢,剖开我的身体;你们不会怕,不会有任何顾虑,因为我总是一声不吭的。这也没什么,不过是“特性”使然,那传说中决定了我的心性,又将我引向既定命运的特性。都是我应该做的,于私,更是于公,毕竟也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一步——我已经穿着白大褂,站在某三甲医院住院部的身心科室里等待交班了。我们一众人围着桌子,茫然地翻阅手头的资料,想来是为了避开面面相觑的处境。长条板凳就在屁股底下。我们无时无刻不被它牵动着心思,支撑点从右腿换成左腿,一会儿又换回右腿,只为离这样的安逸之物尽可能远些,我们连问诊最复杂的病例时都没这么尽心过。这也是一种特性,一种虽出自以苦为乐的教条,却也无伤大雅的为人处世之性。可我是树,不是人。我坐了下来,耳边纸张的哗啦声骤然顿住了,许多双眼睛锁定我,不带感情地掂量着一块木头的轻重。


“主任呢,主任来了吗?”老师这样问道。她的声音离我很远,却在犹疑和畏怯的推搡中悄悄凑近着。我明白她的意思,也很感激她,可这一次她帮不上我。我只剩一截开不了花、结不了果的木头桩子了,这不能全怪别人造谣加害,毕竟我还在试用期,又只是心理治疗师这种技师编,但凡有违反保密协议的流言泄出,无论证据确凿与否都难有申辩的余地。我们三线城市要宽松一些,因为少有人懂,可只要上报了效果还是一样的。这是靠嘴吃饭的风险。


我也是今早刚得知此事。老师默许我不用来了,可我不情愿。只要白纸黑字的停职审批还没下来就不算违规,只是肯定不能像往常那样工作了,无论从道义还是情谊来讲,我都不能让老师作为直属上级去担这个责。就像开头说的,我不去搬弄他人是非是出于道德理性,而现今的服从调查和在科室待到最后一刻的选择,也正是出于这同一个缘由(你们不愿谈道德理性,我就不谈了,可事实如此)。你们一定难以接受,因为大部分写自剖书的人都爱袒露自己丑陋的一面,便是闪光点也要刻意打上些阴影才罢休;你们赞美他们真诚(也许发自内心,可决不会每时每刻如此),为自己心里那不值一提的阴暗面感到踏实,于是借机将它放大,在阅读中酣畅淋漓地发泄出去。你们喜欢这种桥段,就像喜欢看一众人僵持在长条板凳前不坐下那样。为此,我不得不迎合你们的喜好,在否认传闻的同时祭出自己诚信的名誉,然后找准时机,将二者依次颠覆,即便这从来不是事实——试想不这样做的话,你们真的愿意读下去吗?我需要澄清的机会,而非愤世嫉俗的争锋的擂台,这就是我所处的现实。你们从不告诉我现实是什么,我却对它熟悉极了,那斧头里蕴藏着金属的锵鸣声,是比飘渺的命运更加雪亮的声响。


门动了一下。不是主任,毕竟大家都只是无动于衷地站着。其实我们知道那是谁:此人从一大早就守在门口,把眼睛贴在小小的门亮子上窥探了。他根本看不见什么有用的,却只是看,并不多说一句话,好像尚不明白此举的意义就没了退路,不得不顺水推舟了。现在,他居然莫名其妙地进了门。也许是手脚先大脑一步豁了出去,却又不尽然:两臂冒冒失失地垂在身侧,表情却深思熟虑,像藏伏了一整个冬季的蛰虫似的,显出一种滞重的、闷里闷气的生机。他身形干瘦,脑袋却很大,嘴和眼睛争先恐后地朝前探着,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,让人难以想象如何能做出沉思的神态;那松垮的病号服与其说是包裹着他,不如说是晾挂在他身上,即便如此,却没有那种摇摇欲坠的亏虚的病气,他长满雀斑的脸甚至是泛着些红润的。关于他的一切只有矛盾,只是怪异。人们的思绪不自觉地想从他身上跨过去,他简直是一条行走的沟壑,又或者是战壕,掩护着一些深层次的恐怖。可我们不能跨过他。我们正是那打扫战场的人,既要摆出一副平静又略带点哀戚的模样,又要是张弛有度、能够释放一部分血腥味的。对他,我们着重于后者,为的是让他看清那些讥嘲和冷眼背后心照不宣的东西。我们本身是没有恶意的。


可惜,他已经走来了,越走越近,好像把战争的幕布一起揭开了似的。在这之前,我甚至没有机会和他单独交谈一次。他的情况太过简单了,简单得让人沉默,无能为力。他的敌人是和他同生共死的,化敌为友或是他唯一的选择。这怎么能让人服气呢?


“大、大夫,我到底该……那个拧螺丝的步骤我回看好多遍了,还是学不……”


“哎你别进来啊,没看这里要交班了吗?”


护士长从旁边插进来,挡在他前面。他的眼睫茫然地扇动几下,细长的脖子曲伸着,试图越过护士的肩膀,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个人的脸。


“赵大夫!”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主治医生,急切地喊了起来。“我学不会,一想到学不会心口就突突地跳,喏,”他指了指胸口的位置——我们不约而同地构想了一颗充盈得几近爆裂的心脏——“我怎么办啊?”


“你别着急,我一会儿查房的时候会和你说的。”赵医生回应他。


“啊?你说慢一点……”


“我查房的时候,仔细地听你说,好不好?”


“可是——”


“你先出去吧。惠洁,先带他去外面吧。”赵医生朝护士长努了努嘴,继续翻阅手头的资料。那一刻,沉思的神情仍旧附着在他的脸上,却像是为了衬托那瞬间流露出的颓态而剥离了原本的面貌,是一张彻头彻尾的假面了。护士长拉着他朝外走去。门被带上了。


“二十七床?”


“嗯。”


“那个智力障碍的病人?他不是前天就可以办出院了?”


“他咬定只是情绪问题,说是要达到和别人一样的认知水平再出院。我已经劝过很多次了。他这样认不清现实,我们也帮不到他的。”


这就是真正的恐怖之处,也是这场战役必然会陷入的死循环。尸体就在那儿——你看不清血迹以外的东西,只好又凑近了些——它们裹着军装,自发地垒成一叠,像枯草地一样发出灰白的光。你想到烟灰的颜色,然后是气味。不是香烟,而是硝烟的烟。那首先是一种疲倦的气息,是仇恨中夹杂了一点幽怨的,这幽怨很深很深,不对着敌人,而是瞄准自己,是连最尖的刀锋也探不到底的。这时,你看见了我们,看见它们被我们放上了担架,仿佛这样就是一种妥善的安置了。洁白的、已知的未来,像是被孕育过无数次那样含苞待放。你移开了眼。你发觉最清晰的仍是血迹,它依旧黏附在光秃秃的瘠土上,散发着沉淀过后微弱下来,却始终通心透骨的气味。你终于在一呼一吸间尝到了一种更具体的滋味,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你的喉咙被封上了一层油蜡了。可我还是要说,我要把你的心声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:这是落败的滋味,或者说,必败的滋味。


现在明白了吗?那飞溅的血液早就成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了,漫山的殷红底下,是土地被刺穿的胸膛。可后继而来的战士们,他们难道会心甘情愿地沦为亡国之奴?他们瞭望远方,连忙又握紧了步枪:敌人已经在新一轮的擂鼓声中延续斗争的命脉了。事情就是这样。作为清扫战场的人,我们清楚敌人的底细,洞悉战争的结局,却只能作壁上观,那昏浊的阳光下尽是我们无法左右的事实。


可这些,难道就是全部的事实了?


也许我是没资格说这些的。在你们眼里,我不过是个巧言令色的宵小之辈,自己尚不知何去何从,又岂会对患者的病况生出什么洞见呢?我不得不闭上嘴。可我决不是沉默的——这正是把平日里躲躲闪闪的心里话全盘托付的大好时机。我看似噤了声,却得以发出比落叶的窸窣声更加响亮的声音;我终于是无所顾忌的了。请围观我吧,像围观一个光秃秃的树桩那样,把我看做日行千里后供人歇息的矮凳。请记住,我是自愿剖开了自己的身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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